6/26四點我們準備出發,昨夜大水窟山屋被我們包場,離開時特別檢查電燈開關、大門有沒有關好,不知道下次有人入住是什麼時候,它會以我們離去時的狀態存在多久?
我們在黑夜和黎明交界的魔幻時刻上路,在山和雲之間,霞光慢慢釋放,在雲海的紋理中滲出點點靛藍;但仍不足以照亮群山,他們兀自以漆黑的身姿挺立,任雲霧在身旁翻湧。
回頭望去,山勢由高至低層巒起伏,極目所見,竟能遙望平地人家的燈火在山與山的間隙中隱隱閃動。
五點時,我們到了戰場之坪——一處視野廣闊的平台,四周散落著數百年前遭神火焚毀,如今白骨嶙峋的圓柏枯塊,蕭瑟蒼涼。
在廣場中央找了根能坐的枯木坐下喘著氣,經過一夜肅殺的戰士,四周屍骨橫陳,只為黎明。
隊友陸續到了,正好趕上日出,大家一個一個向陽光走去,不知道是誰先起頭的,隊友手拉著手唱起島嶼天光,五音不全的部分,用笑鬧和歡呼聲補上。
旁邊的秀姑坪3K指示牌下的枯木特別多,我試著把兩三根較粗壯的作為基底架在指示牌上,再將剩餘的枯枝一一穿插疊起,竟也完成了一座約三米高遺世獨立的裝置藝術。或許它會因為風吹雨打倒塌,但只要骨架還在,經過的行者還是能意識到它的存在進而賦予它新的血肉吧。
休息完之後往大水窟山續行,此山形貌溫和,走了十來分不知不覺就登頂了。早前的日出就預告今天天氣不錯,大水窟山果然不負眾望成為本隊嘉明湖之後第一座出大景的百岳;西方的玉山群峰如漂浮在雲海上的小島般清朗可見,雲海左方更深處突出一個小尖角,是台灣最南端的百岳北大武。
認山頭時我指著玉群問L:「玉山主峰是哪一座?」
「……你覺得最高的是哪一座?」L的修養很好,回答我時竟還能保持笑容。
拍完照後我們循另條路下山往秀姑坪前進,沿途還是有許多蒼白的圓柏殘幹,但周圍綠意漸多,世代正悄然演替。
七點半抵達秀姑坪,換上輕裝後開始攀登秀姑巒山。
前三分之一的路有些要手腳並用才能過的地形和山羊路,底下就是懸崖,如果天候不佳想必十分刺激。後半段則是陡上的碎石坡,走著呼吸逐漸粗重,但神奇的是我沒有休息的慾望,呼吸雖重卻不散亂,吸吐之間彷彿達到和山一樣的脈動;腳步雖緩卻不凝滯,每一個踏步伴隨的重心轉移都如此清晰,我就這樣沒有停步地往前,秀姑巒山在呼喚我。
爬上最後一個陡坡後,地勢不再上升,再走一小段崎嶇的碎石路後,莊嚴的秀姑巒山木座靜靜佇立在眼前。
我緩緩走近由一長兩短三根圓木並排組成的「山」字形木座,環抱住中間那根,下巴正好枕在頂端。
以昨天我們包場山屋,今天也沒從對向遇到來人推斷,六月二十六日,我應該是第一個登上秀姑巒山的人,你屬於我,我用中央山脈最高的腦袋想著。
隊友陸續到了,我們用木座拍了各種天馬行空的獨照團體照,休了快一個半小時才準備下山。
臨走前我看了它一眼,爬山一陣子了,在心裡隱隱覺得有一天會再來的山不多,秀姑巒是其中一座。
下午兩點半,我們到了中央金礦山屋,看來我們又包場了。看到山屋時眾人一陣歡呼,前庭是木板不說,屋子前方也是挑高的木平台,上面還有兩座木製餐桌,完全就是度假勝地。
往下走不用一分鐘就是清澈的荖濃溪,隊友們分批下去擦澡洗頭,我覺得把一週沒洗澡的身體洗得要髒不髒的只會不斷提醒自己還有哪裡沒洗乾淨,就不洗了,只下去裝了滿滿的活水。
昨天Y裝完大水窟的水回山屋時說她仔細觀察了水質,發現裡面有一些小蟲,我心頭一緊,打開已經喝了不少的水袋仔細一看,裡面有幾隻芝麻再小一點的紅色小蟲活力十足的游著,孑孓當然也少不了,幹林老師,雖然要喝前都會再過濾,還是很不爽;因此對於今天能喝到乾淨的荖濃溪活水,我心懷感激。
6/27 四點半我們離開中央金礦山屋,也是這趟旅程的最後一間山屋。在南二段之前我住過的山屋都是比較觀光取向的,像是排雲、天池、向陽等等,豪華氣派,直到這次往更深山去才知道很多山屋的外觀格局都大同小異;主體是磚紅色的小屋,屋頂到地面有鋼柱支撐、上方配有太陽能板,兩側則是集水設備。
長途跋涉一天後最期待的就是在前方看見和昨天一樣的磚紅色小屋,不管翻越幾個山頭,熟悉的基地總是在每天的終點等你。
走了兩個小時後我們抵達八通關山登山口,換上輕裝開始攀登。沿途須穿過幾段沾滿雨露的低矮松樹林,被針葉打得一臉水,闖進隧道式毛刷洗車機也不過如此。
登頂前最後一段是攀岩地形,岩點明顯,岩縫綴著幾株小花,松樹在岩塊上蜿蜒攀附,山嵐氤氳,頗有禪風。
過地形後再往前走,南二段最後一座百岳,到了。
此時周圍是一片白牆,不過陽光在雲霧後方隨風向若隱若現;雲塊要被吹散時陽光幾乎穿雲而出,而後又被跟上的雲氣遮蔽,難以捉摸。不過這還是給了大家一線希望,大家在三角點前就拍照戰鬥位置,準備捕捉雲霧散去的片刻。
突然,有人開始尖叫,要開了!快點快點快點!,攝影師按下倒數快門,急忙衝進隊伍裡,54321。
拍完系列照後回望剛才的背景,是以玉山群峰為首左右連綿的稜脈,環顧四週,南方和東方也有山塊綿延,估計是大水窟山和秀姑巒山。拿手機拍照時發現手機的270度全景不夠用了,此景實需360度才能記下。
休息了半個多小時後我們下山,踏上南二段之行的歸途,雖然不必再爬升,但還是有十幾公里的八通關古道要踢。
稍晚開始下雨,但離東埔登山口仍然遙遠,和司機大哥約四點上車的我們開始趕路,濕濘的山路上背著重裝又要兼顧速度,大家都走得狼狽。有幾處需要拉繩通過的峭壁,踩在不足腳掌寬的岩石濕苔上,底下的瀑布頓時變得殺氣騰騰。
下山途中迎面走來一位穿著短袖上衣、渾身濕透的山青,虛弱的喚住我說「大哥,你有打火機嗎?我的弄丟了,能不能給我煮泡麵」
,想說也快下山了,便把身上唯一的打火機給他。
走著走著越想越不對,其實沿路有陸續遇到幾位山青,沒有打火機可以跟同伴借啊,此時再想起他悽慘的臉色……幹,該不會是魔神仔想搞掉我的打火機吧,一念至此便趕緊跟上前面的隊友,這種天氣沒帶打火機落難可不是開玩笑的。
以近乎二十分鐘1K的速度趕路下,我們終於在快四點時抵達登山口,正式完成南二段綜走;大家興奮地放聲尖叫,引來路人一陣側目。
司機大哥隨後到了,搬行李上後車廂時免不了寒暄幾句漂不漂亮啊累不累,但也只能用一些籠統的字眼回答,這八天的萬種風情沒走過又豈是能輕易傳達的。
中途停了7-11,我買了幾罐啤酒和家庭號洋芋片;酒精和垃圾食物,沒有比這更能讓身體知道「我們已經下山」的了。接下來還得慢慢把作息從三點起床改成三點睡,這才是都市人的生活。
回台中的路上我靠窗喝著啤酒,耳裡傳來大伙的嬉鬧和車上播的老式 Disco 舞曲,旅程結束的愜意和酒精作用下目光有些延滯,夕陽下的暈黃世界看起來鬆軟軟的。
K拿起單眼展示這八天的照片,大家擠在小小的螢幕前用短暫的時間撥放這幾天的每個瞬間,爆出的笑聲每每讓大哥從後照鏡打量我們。
看完照片後大家坐回原位,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到霧峰了,大哥問第一位下車的K要停哪裡,在他指點下左彎右拐,在路旁放他下車了。
再來是在高鐵站下車的Y、過高鐵站左轉下車的F;每有一個人下車,空氣中的言語密度就少了一些。
然後是S,她下車後再拐個彎就是我家了。把裝備從後車廂卸下,我目送車上的L離開。
提起大背,一個轉身再次將它上肩;我用登山杖在柏油路敲出清脆的喀喀聲,就著路燈往家的方向走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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